臘月二十八是個好日子,溫暖的陽光映照在這安寧的小村莊,村前小河邊的芒草隨風(fēng)飄搖,猶絲群舞,何大爺?shù)哪樕蠒r不時掛著滿足的笑容。這一天,他兒子要娶媳婦兒了。
按照澄江鎮(zhèn)澄江村老屋組何氏家族的禮俗,約定了接親的時辰,又因新娘家請的仙師根據(jù)新娘的生辰八字算的出嫁時辰,是臘月二十八日辰時,確切的時間是北京時間上午八點整??墒牵履锛以谒厩版?zhèn),離自家可是足足80公里,車隊最快也要兩個半小時到達。這意味著,接親車隊卯時一到就得出發(fā)。何大爺可緊張了。早在半個月前就與大女兒,二女兒及身邊能聯(lián)系到的親朋好友以及未來親家商量接親事宜,屆時出多少車,怎么出車等等事宜。
接親前一天,何大爺開著他那破舊的四輪貨車,來回卸了幾次貨,一箱一箱,一袋一袋,對著陪伴大半生的老伴兒喊著:“把這個拿去廚房,這個拿去儲藏室,一會兒去掃一下村中祠堂,等我回來再貼對聯(lián)......”何大爺?shù)睦习閮菏莻€矮矮胖胖的賢妻良母,對子女是力所能及有求必應(yīng),對何大爺更是心帶怨氣卻樂乎順從,永遠(yuǎn)堅信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于是嘴里咕嚕了幾句,便左手扛一箱右手提一袋的進屋去了。這時,只見何家少爺不慌不忙拿出在天貓網(wǎng)上買的婚車裝飾品,一邊對比示意圖,一邊認(rèn)真的裝扮著婚車。裝扮完了還不忘裝扮何家大院和自己的新房,大大的喜字貼的正正方方,何家的屋頂還繞了一圈亮著紅燦燦的燈帶,非常喜氣而浪漫。
臘月二十八日凌晨4點,嚴(yán)寒的冬季此時一片漆黑,透著節(jié)能燈和火紅燈帶的交錯光中,能見院子墻邊鋪上的那層雪白雪白的霜。何家開始熱鬧了。何大爺一邊吩咐著今天要遵守的婚禮儀俗,一邊招呼著準(zhǔn)備接親的車隊,忙的不亦樂乎。
不到五點,何家少爺就領(lǐng)著五輛車一起出發(fā)去接新娘了??粗渭疑贍斠荒樞腋6诖臉幼?,何大爺仿佛看到了自己當(dāng)年娶媳婦兒的情景。
那是八十年代初,沐浴了改革開放春雨的人們開始建設(shè)自己的幸福生活,人人臉上洋溢著滿足的表情,自行車、縫紉機已經(jīng)變得不那么稀奇了??删驮谌藗兌甲非蟊洹㈦娨暀C和洗衣機的時候,自己還在追求自行車、縫紉機。于是接親的時候,借了隔壁何忠國家的鳳凰牌自行車在七公里外的澄江潭坑把新娘馱回來了,卻也是滿臉自豪而幸福的樣子。
“你站在陽臺上作甚?還不快去祠堂擺臺凳,起碼要擺十桌呀,一會兒就要準(zhǔn)備午餐,迎接大廚和嗩吶班來家里吃中午飯了,你卻在發(fā)呆?”隨著老伴兒的聲音大聲傳來,何大爺頓時醒過神來。哎,這個老太婆,我就回憶一下當(dāng)年娶你的情景,催的這樣緊作甚呢?心里嘀咕完后何大爺往院子走去,將老伴兒一大早扔進洗衣機里的衣服拿去晾了起來。 天色漸漸有了微光,橙紅里透著淡黃的光束從山的那邊照過來,果然一片白茫茫的霜,敷在眼前早已沒有半點生機的大地上。這時,老伴兒端著熬了一早上熱氣騰騰的粥進了大廳,以為何大爺去擺臺凳了,便想去幫忙。這是這家人的習(xí)慣,每每做好飯后不知道忙什么,總是等到飯菜都快涼了才吃。忽見何大爺從樓上下來,便問:“剛才我不是叫你去祠堂擺臺凳嗎?怎么還沒去?”“我剛才把衣服晾好了,一會兒我們一起去吧,先吃早餐。”何大爺這次破天荒地要吃了早餐再去干活了。老伴兒心生驚喜,歡快地去盛粥了。
今天是大喜日子,又臨近春節(jié),便用青蒜炒了一盤今年新做的臘腸,兩人就著蘿卜干、榨菜和這盤臘腸喝著粥,嘶術(shù)~嘶術(shù)~咕嘟咕嘟,嘖嘖嘖。不一會兒,兩人便吃完了早餐。何大爺勤快地將碗洗了。老伴兒見此,好不得意。
此時,澄江村里大部分人也都陸續(xù)忙碌起來了。澄江鎮(zhèn)澄江村,以前叫黃坑村,后來因澄江人口大多遷移出縣或者外地,人數(shù)漸少,又離澄江鎮(zhèn)中心澄江墟僅有六百米路程,便直接改叫澄江村了。小小的澄江村,自古以來圍祠而居。但凡娶媳婦兒、嫁女兒、滿月酒(也叫擺姜酒)等一切喜事喪事都叫“做事業(yè)”,“做事業(yè)”必須要到祠堂設(shè)宴擺酒。祠堂分上中下三個大廳,上廳可擺四桌,中廳可擺六桌,下廳也能擺左右兩桌,每每“做事業(yè)”時,都把三個廳擺滿,中間留一條道,剛好十桌。以前“做事業(yè)”時,整個村每家只來一個代表,桌子也是四方桌,每桌一般坐八個人。前幾年在政府推進一鎮(zhèn)一品產(chǎn)業(yè)發(fā)展及全域旅游的帶動下,村里經(jīng)濟發(fā)展起來了,不但把村里祠堂修繕的更加大氣,還把配套設(shè)施比如這“做事業(yè)”的桌椅全都換成新的大圓桌,每桌能坐十二人之多。“做事業(yè)”時也不再每家來一個代表了,而是全村人,無論大小老少,皆一起吃大餐,連方圓三里的村莊都喊來一起熱鬧了。
澄江村雖只有一個共用祠堂立于村中央,將三十六戶何姓人家串聯(lián)在一起,卻也分了兩個大隊:上冚隊和何大爺家所在的冚下隊。今天,是何大爺家“做事業(yè)”,來幫忙的當(dāng)然就是冚下人家了。不一會兒,十幾戶冚下人家就來到何大爺家,按照往年的習(xí)慣,廚藝厲害的依舊掌廚房;懂司儀的是當(dāng)年替何大爺主婚的何忠華的兒子何大生,比何大爺大12歲,又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關(guān)于任何“事業(yè)”禮俗巨細(xì)包攬;力氣大的去祠堂擺桌椅,等接親車隊回來時還要出去挑新娘家送來的嫁妝。
還不到十點,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嗩吶班也到了,正坐在祠堂上左座吹著歡快的嗩吶。不過,才吹了一會兒,就安靜下來了。何大爺以為是試嗩吶樂器,不巧司儀何大生提示說:“剛才是不是沒有給他們紅包?要先給個好意頭利是,他們才會正式開始吹嗩吶。”何大爺心神領(lǐng)會,立刻跑到二樓自己房間包了幾個利是。不一會兒,喜慶歡快的嗩吶曲兒飄蕩在這小村莊上空。
估摸著時間,接親應(yīng)該快回來了。何大爺對著老伴兒喊:“簸箕(也叫米篩)準(zhǔn)備好了沒?”“準(zhǔn)備好啦,一大早我就在準(zhǔn)備了,是不是到了?”老伴兒的聲音從儲藏室里傳出。按照禮俗,須用做工考究的新簸箕,里面放十束蔥,每束2棵,還有十雙筷子,均用紅紙卷著,一束蔥一束筷子相間擺放好,周圍放幾顆棗子和花生,寓意早生貴子,多子多孫。簸箕的背面用紅漆畫了一個八卦圖案,寓意平安吉祥。由妯娌或較為親近的叔伯拿去替換新娘的紅傘,罩在新娘的頭頂上,寓意家庭和睦,進門吉祥。
這時,何大爺?shù)碾娫掜懥恕:未鬆敽喜粩n嘴,告訴老伴兒還有幾公里的路程接親車隊就來了。老伴兒立刻到院子里挑起一擔(dān)半桶尿,出去了。何大爺突然明白過來,禮俗還有這一出。婆婆不能和大家一樣親自站在村門口迎接未來兒媳婦。這是為什么呢?原來,這里還有一個習(xí)俗,就是兒媳婦進門時婆婆得去菜園澆菜,寓意著以后兒媳婦才是女主人,家里由兒媳婦做主,婆婆不再插手家務(wù)事,是一個放權(quán)儀式。
嗩吶吹的正歡樂。只見十幾部裝飾著喜慶的轎車依次停在村子前的公路邊,村里的人都跑出來看熱鬧。這時,紅傘下的新人在眾人的簇?fù)硐埋娉侄邼赝籼梅较蜃?,身后尾隨的是挑擔(dān)者們挑著新娘帶來的嫁妝以及送嫁的親人。杲杲暖陽的映照下,紅傘下新娘紅潤的臉顯得更加嬌羞。
啪啪啪啦啪啦... ... 在持續(xù)的炮竹聲中,新娘頭頂?shù)募t傘變成了簸箕,隨著妯娌的腳步,挽著新郎穿過銀灰色的炮竹煙霧,踏過高高的祠堂階梯,到了祠堂上廳。在喜慶的炮竹聲中,挑擔(dān)者放下了新娘帶來的嫁妝,暫作休息。司儀何大生立刻叫何大爺給挑擔(dān)者及其他送嫁親派利是。此時,新人對著正上方供奉的先祖畫像鞠了三個躬,畫像下一對火紅炎烈的燭光隨微風(fēng)晃動,仿佛在接納這對新人共同送上的敬意。
隨后,一對新人便在嗩吶聲、炮竹聲及眾人的歡聲笑語中到了何大爺家。兩層半的洋房,裝扮的喜慶精致,連臺階上都整齊地貼了新人貼紙,一抹中國紅薄紗散撒在扶梯上,新人的房間更是溫馨而浪漫。
挑擔(dān)者放下嫁妝后,由新郎家妯娌一起清點嫁妝。
此時新人卻被領(lǐng)進了廚房,只見司儀何大生讓新娘去刀械里拿了一把光亮的菜刀,切了一下放在砧板上的一棵大白菜。咦,還有這一出?原來這寓意著是一個賢妻,從此廚房的女主人了。接著,便牽引著新人上樓去了。這時,見何大爺一聲吆喝,一盤盤美味佳肴即刻從廚房端出,在祠堂大廳的十張桌子上整齊擺放,本村的,鄰村的,送嫁的,迎親的以及雙方家親朋好友各自邀約列席,開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以示慶祝,好不熱鬧。
到了晚上,婚禮的高潮才真正來臨。
大家吃飽喝足后,便收拾好祠堂上廳的桌子,準(zhǔn)備拜堂了。農(nóng)村的拜堂可不像電視里那樣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就完事了。這里拜堂是要請出新郎家所有三姑六婆、叔伯爺父,依照備份高低親疏遠(yuǎn)近一一同新郎一起敬拜祠堂先祖,同時也是收親朋好友以及鄉(xiāng)親們對新人的祝福。
新娘已經(jīng)換了一套婚服,在新郎的引領(lǐng)下,伴著歡快的嗩吶聲出來了,因為是冬季,還披了一件白色的絨外套,更顯純潔和高貴。
這時,村里主婚人(一般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者)也就是司儀何大生主持拜堂儀式。“臘八暖陽照西墻,何家村莊喜洋洋。要問大家為啥樂?何少今天討新娘。”聽聞主婚人說完后大家熱烈鼓掌,又聽他說:“天生帥小伙,地養(yǎng)好姑娘,天地造化好姻緣,新郎深情挽新娘,同謝天地賜吉祥,因此今天好熱鬧,男女老少開口笑,讓我們歡天喜地放鞭炮。結(jié)婚典禮開始:鳴炮!”一陣爆竹聲聲后,聽他高喊:“請何太奶奶出來拜堂。”嗩吶聲便去尋找何太奶奶了。不一會兒,在嗩吶聲的牽引下,只見何大爺扶著何太奶奶疾步顫顫地往祠堂上廳走來,何太奶奶已經(jīng)九十八歲了,但身體還算健朗,只是耳朵偶爾有點背。嗩吶聲領(lǐng)出何太奶奶到祠堂上廳后便安靜了下來。在何大爺?shù)臄v扶下,何太奶奶緩緩走向祠堂先祖畫像前,在紅燭祭桌上的紅色大盆里放了兩張五十元,然后退了幾步,鞠了三個躬,便又顫顫地往回走,此時伴娘(是新娘的姑姑)連忙拿著一塊手帕給了何太奶奶。
“請何大爺出來拜堂。”司儀何大生又喊了一句。這時,何大爺笑得合不攏嘴,三步并作兩步,很快到了紅燭祭桌前,直接放了一疊紅色毛爺爺,開心地鞠了三個躬,新郎也在同一時刻鞠了三個躬。新郎鞠躬的同時,一個和他一樣高大的青年拿著黑乎乎的東西往新郎臉上一抹,新郎雖然預(yù)防了一下,但還是沒有躲過剎那。瞬間,俊朗的半邊臉上一片烏黑,眾人大笑,似乎幸災(zāi)樂禍。新郎一臉害羞卻也沒辦法,全村老少及所有親朋好友都在這里,只好作罷。
“請東華叔出來拜堂。”司儀何大生高喊一聲,嗩吶聲又去尋東華叔了,尋了半天愣是沒尋到。大家此時也停止了打鬧,全往嗩吶聲方向?qū)ね?。原來,拜堂,就是要找出藏在四處的親戚,而隱藏起來的親戚不是那么順利就能找到,寓意步入婚姻殿堂的不易,希望新人能珍惜彼此的感情。不過現(xiàn)在已省了很多繁文縟節(jié)了,大多親戚都不躲藏,而是大大方方站在祠堂大廳,聽到名字就過去送上對新人的祝福,敬拜先祖了。因此,拜堂不到半個小時就結(jié)束了。此時,新郎那俊朗的臉只露出一雙脈脈含情的眼睛了,原來是“好兄弟”們的惡作劇,用蘿卜抹了厚厚的黑色鍋底灰,涂抹在新郎的臉上,如此看去,好不滑稽。
嗩吶聲夾雜著爆竹聲響將一對新人送回了新房。
一進新房,卻看見小姑家五歲的兒子往放在房間床邊的新紅桶里撒了一泡尿。這時,伴娘提點新娘,要趕緊給這孩子賞個大紅包。于是新娘便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大紅包,賞給了他。原來,新婚之夜,如果有個小孩最好是男孩在新娘帶來的紅色新桶里撒泡尿,寓意著新娘第一胎生個兒子。到底是老傳統(tǒng),生男生女哪能由這決定呢?何況在這個生男生女都一樣寶貝的時代。不過,到了婆家既然有這么個儀式,遵守也無妨罷。新娘想了想,便拿出從娘家?guī)淼幕ㄉ献犹枪?,一把一把地派給前來看新娘的小孩,好一會兒,小孩子們才散去,逐漸安靜下來,一對新人終于可以好好地說會兒話了,甚至早點休息了。
深冬夜寒,透過那霓虹泛黃的燈,爆竹煙味兒還未散去人們的歡聲笑語漸漸消失在幽暗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