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杖老頭
陳彩波
一
我出生那天,夫家出大事了哩,那可是頂級(jí)的大事喲,要把夫家祖上八百輩,后代九千輩都上上下下驚動(dòng)一遍的大事哩。后來,我爹我娘我叔我姑和我嬸們說,爺那天早回家或者晚回家一秒鐘,我的命可能就從此不同了哩,他們說,我可苦了爺吶,可苦了爺這整一輩子了吶……
二
清晨時(shí)分,太陽還未破曉,天還是暗沉沉的,四下里清清冷冷,寂靜得很,冷不丁從哪兒冒出一聲冗長(zhǎng)的雞鳴,過后又是一片一片的靜安,家家戶戶都窩在棉被里享著沉沉的酣睡呢。
爺就醒了哩,爺更了衣裳,握起杖子,在一片茫茫的暗黑里左敲敲,右碰碰,敲出寢室,敲過走廊,敲過門檻,敲到客堂來。爺在暗黑中劃亮一根火柴,點(diǎn)燃條案上的煤油燈。橘色的燈光驅(qū)開暗黑,把客堂四壁照出些微明亮來。那煤油燈芯上的火舌映在了爺?shù)恼茸由?,杖子一?dòng)火舌就跟著動(dòng),杖子一停火舌就不動(dòng)了,那杖子的表面光滑得像是澆了油,過了漆,閃閃耀耀。
就在這當(dāng)兒,客堂外忽地有了杖子敲地的聲響,那聲響細(xì)細(xì)碎碎,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從客堂左右兩邊漸漸響過來,響到門前,就停了,接著一根杖子越過門檻,又一根杖子越過門檻,又一根,又一根,又是一根,五根杖子就七七八八地立在爺?shù)淖笥伊恕<由蠣數(shù)恼茸?,就總共六根杖子了哩,六根杖子在煤油燈的光照下都滑亮得像是有油從杖子里溢出來;那根黑檀木的是爺?shù)模吵鰜淼墓饩褪呛诤诘亓?;槐木的那根是爹的,映出的光就是深褐色的亮,三叔和四叔的杖子是榆木的,因?yàn)橛苣镜纳珴杀然蹦镜臏\,所以映出的光就是深麻色的;兩個(gè)竹木的是二叔和五叔的,竹子表面是黃色的,本來就光滑,又被二叔和五叔摸了二十多年,所以就亮得像是著了火,明明耀耀了??墒桥叮瑺斂床灰娝呛谔茨菊茸拥牧聊?,爹也看不見那槐木杖子的光呢,二叔、三叔、四叔五叔也都看不見那閃閃耀耀的杖子呢,一家子全是瞎盲人哩。不光是爺?shù)?,爺?shù)牡數(shù)臓?、夫家的祖祖輩輩,都是瞎盲人,夫家世世代代祖?zhèn)飨姑ちā?/span>
夫氏家族的瞎盲癥不知道從哪一代祖宗遺傳下來的了,治了上千年,無論如何求醫(yī)問藥,都是治不好的了,現(xiàn)只有將軍靈①有可能治愈這瞎盲癥了。
那時(shí)候我還在娘的肚子里,娘的肚子已經(jīng)鼓得像個(gè)漲滿了氣的大皮球了,我就要出生了。所以爺、爹和叔們就要日日起早貪黑,就要趕在我出生前尋到那將軍靈了呢。只要找到將軍靈,我就可以不患那瞎盲病了。
爺、爹和叔們?cè)诳吞美锷套h今天各自去哪個(gè)地方尋找,商議好,就動(dòng)身了。六根杖子齊刷刷越過客堂的門檻,越過大門的門檻,向著夫家的房子外四散開了。
絮言:
?、賹④婌`:相傳兩千多年前,漢代時(shí)候,始縣有一座城堡,駐守著一位將軍。將軍英勇善戰(zhàn),一生馳騁疆場(chǎng),戰(zhàn)功屢屢。相傳中,將軍的眼睛多次被刀劍劃傷,本該瞎的,卻每次都不治而愈;說將軍身上有靈氣保護(hù),那靈氣可以治愈任何疾病。相傳中,將軍死后,人們?yōu)榧o(jì)念他的功德,將他藏于城堡之下,整座城堡即是他的墓地;后城堡荒廢,樹木林立,雜草叢生,并長(zhǎng)出了一種神奇的植物,將軍的靈氣就藏于此植物之中,只要采得那植物,即能治愈百病,人們稱那神奇的植物為“將軍靈”。后人屢屢嘗試,卻無人能找到將軍的城堡,亦沒人見到過將軍靈。
三
爺走在田埂上,四下里泡著霧,把莊稼罩得迷迷蒙蒙,路邊橫七豎八都是沾滿了水珠的草葉,路上濕濕漉漉,摻在泥土中半露出地面的光滑小石塊也附上一層水潤(rùn)潤(rùn)的珠,田野空空曠曠,靜靜安安,只有爺?shù)恼茸勇涞氐穆曧憽斘⑽⒐?,手持滑亮亮的杖子落在步伐前面的地上磕磕敲敲,磕到沙路上就簌簌地響,磕到石頭多的地上就咣咣當(dāng)當(dāng)響,要是泥路,就啥聲音也沒有;爺用杖子敲了一輩子的路,啥是路兒啥沒有路,路上是沙是石還是草,一敲杖啥都一明二白了。
太陽在東方的天邊洇開一片桔紅,就慢慢升起來了。爺趕腳兒,杖子磕碰得比以往快,有點(diǎn)兒匆,走到一條生長(zhǎng)出野草的路兒,那草斜來橫去七凌八亂就把路給埋了,爺?shù)恼茸永p在叢草間不好敲路,就只能放慢了;可爺卻還用杖子往草叢里掙,恨不能走快一點(diǎn)兒。爺?shù)男那橄駱O了那亂糟糟的草,就如那草不是長(zhǎng)在路上,而是扎在爺?shù)男念^里,一撮一撮瘋狂地生長(zhǎng)呢,爺?shù)男念^像是有一只見不著光的麻雀兒,在爺心頭長(zhǎng)出的草叢里拍打著翅膀,撲通撲通躁動(dòng)起來了。
爺走過了十幾公里的路,一路上,心頭的那只麻雀兒不停不歇地拍打著翅膀,跟著爺,撲通撲通來到了江邊。這地方是兩條江的交匯處,爺立下來,右手掌柱著杖子,左手掌搭在右掌上,微微弓著背,黑色松垮的布衣貼在爺瘦弱弱的身軀上,任風(fēng)擺弄。左后側(cè)流過來湞江的水,右后側(cè)流過來墨江的水,兩江的水匯聚一齊流向爺?shù)恼胺健=挝?,深秋時(shí)候,日光硬朗朗地從爺?shù)念^頂上落下來,落到爺皺條條的臉上,那皺條在眼眶處陷進(jìn)去,兩個(gè)眼珠在那陷進(jìn)去的凹槽里凸出來,如爺心頭上的那只麻雀兒在爺?shù)难劭衾锵铝藘蓚€(gè)蛋,圓圓的,硬硬的。爺自打出生下來就沒睜開過眼皮哩,到了現(xiàn)在,到現(xiàn)在那眼皮都成皺條了,皺得如那千年老樹的干巴巴、枯裂裂的老樹皮,死死地貼在爺?shù)难壑樽由?,一條條,一絲絲,再睜不開,再扒不下了。
風(fēng)在江面吹出波浪,一波一波拍打著江岸,爺立在江邊,聽見了黑脆脆的水聲;陽光映在波浪上,被變幻成無數(shù)蕩漾的金點(diǎn),閃閃耀耀,爺望著江面,看見了黑閃閃的波光;從頭頂泄下來的日光照得爺有點(diǎn)兒燙膚,爺仰頭望向太陽,看見黑辣辣的日光;空氣中旋來樹林的氣息,爺尋著那氣息嗅過去,嗅到了黑幽幽的樟樹香。爺曾經(jīng)想睜開眼睛看這個(gè)花花綠綠的世界呢,爺幻想過,有一天可以看見藍(lán)藍(lán)的天,白白的云,碧碧的水,可爺幻想了幾十年,一輩子,也都看不見一丁點(diǎn)光亮,看不見一點(diǎn)兒色彩,爺就絕望了;可爺知道不能再讓夫家的后代一出生就是瞎的了,所以喲,爺是死活也要趕在我出生前找到將軍靈哩。
爺沿著江邊走了一個(gè)下午,就到黃昏了,太陽西走又要沉下山頭了。爺走到一片樹林里,抬起杖子往樹干敲一下子,憑聲音就辨出那是樟樹了,一林子都是樟樹哩,一林子飄漫著幽淡的樟樹香。爺在林子里敲著路,其實(shí)沒啥兒路,爺要山山水水都走一遍呢。日頭又西斜了幾個(gè)度,光線穿過樹葉斑斑塊塊落在堆了枯葉和雜草的林地上,光線在草木間跳躍反射,映來映去就把一整林子給映紅了。爺在紅色的林子間穿越,林地不是平地是山地,忽高忽低,爺行走得很慢。林子不很大,爺圍著林子繞了一圈,繞完一圈,太陽就沉了西,光線暗淡下來,林子里就一片漆黑黑了,啥兒都丟了顏色,一齊消融在一片混沌的黑色里了。
爺因?yàn)橄?,所以暗黑和明亮一個(gè)樣,對(duì)爺沒啥兒影響哩。今晚是不歸家了,爺找了塊平整的地兒,靠著一棵大樟樹,把包裹解開,包裹里有些干糧和半壺子水,有一張薄床單和一件厚點(diǎn)兒的披風(fēng),爺把那薄單在地上鋪平整,披上披風(fēng),吃了干糧,渴幾口水。爺就感覺累了,走了一天路,腳底磨出疼痛,腿、腰和背、頸亦酸酸地脹了,爺便倚靠在那粗大的樟樹干上,歇歇息了。夜越發(fā)沉下來,白日里的熱氣和干燥散淡開了,夜風(fēng)漫過來潤(rùn)澤澤的寒氣,白日里在樹梢上蹦跳的鳥兒也各回各巢安然入睡了,遠(yuǎn)遠(yuǎn)近近蕩開蛐蛐和一些不知名的蟲子冗長(zhǎng)不絕的鳴叫,月亮像冰塊樣掛在暗藍(lán)的天空里,月光如化了水的冰棱穿過枝葉,幽幽靜靜打在樹干上、草叢間、落葉里,四下里就有了水潤(rùn)潤(rùn)的光。夜就沉下來,靜下來。爺心頭里的麻雀兒也靜安了幾分,靜安下來爺就有了幾分傷神,爺聽見蛐蛐的叫,知道今晚是個(gè)晴夜哩,知道天上有明亮亮的月。爺就想起我來了,爺想著,我出生時(shí)的眼珠也像那月兒一般明潤(rùn)潤(rùn)地亮呢。想著想著爺就困了,一陣夜風(fēng)吹來,把爺吹入沉綿綿的睡意中去了,爺倚在了那樟樹干上,就隨著那涼颼颼夜風(fēng)入眠了呢。
四
爺睡得死沉了,一睡就睡過黎明了。爺隱隱聽見有孩娃的聲音,那聲音從林子中間傳過來,甜甜的,脆脆的,如山崖縫里滲出來的清泉。爺迷迷糊糊睜開眼,就看見一林子的白霧,迷迷蒙蒙,遮住了頭頂?shù)臉淙~,浸沒了腳底的草木,只看得到一根根懸空樣的樹干哩。爺尋著聲音,摸著蒙霧,把杖子敲到林子中間,就迷迷蒙蒙看見了一個(gè)孩娃,孩娃持著一根柔韌的細(xì)樹枝,撥弄腳底下的雜草,咿呀一聲溜到這棵樹下,咿呀一聲跳到另一棵樹底下,嘻嘻鬧鬧,笑得樂滋滋呢。孩娃突然立住,汪著一雙黑亮亮、圓潤(rùn)潤(rùn)的大眼睛對(duì)爺說:“爺,咱一起玩好不好?”孩娃瞇著眼縫笑嘻嘻,”爺,蛐蛐在睡覺了,我捉蛐蛐,你幫我拿著好不好?”說著又咿呀咿呀地?fù)芘輩擦恕?/span>
爺就楞住了呢,就木住了呢,爺看見孩娃的眼睛里泛著汪汪的水,如了一個(gè)泉眼,清潤(rùn)潤(rùn),明澈澈涌出不竭的水來哩。
爺問:“你知道樹葉是啥顏色哇?”
孩娃說:“爺,樹葉就是螞蚱一樣的顏色哩。”
爺問:“你說石頭是啥顏色呀?”
孩娃說:“石頭和糖果一樣顏色哩,有白色的、黃色的、紫色的、紅摻褐色的、灰色中間夾著黑的,有好多好多顏色哩。”
爺問:“那天空是啥顏色???”
孩娃說:“爺你怎么連天是啥顏色都不知道哇?天就是天的顏色呀,天的顏色就是藍(lán)色呀。”
孩娃咿呀咿呀嬉笑不停呢。爺又木住了,孩娃叫爺“爺”哩,爺覺得像是在做夢(mèng)哩,夢(mèng)見自己的孫兒了。爺把目光落在孩娃的眼睛上沒松開過呢,就如盯著一股泉水,那泉水可以把爺心頭里的雜草清除干凈呢。爺盯著孩娃,說:“咱不玩了,跟爺回家去好不好?”
爺才說完,孩娃就蹦著跳著走了,像是沒聽見爺說話了,像是根本就沒看見爺了。爺哀求求道:“別走哩,等等爺哇——”爺就敲著杖子跟了上去。蒙蒙的白霧里,爺尋著孩娃的身影追上去,就看見了那蒙霧間又幻出另一個(gè)高大的身影,那身影緩緩走近來,走出白霧,現(xiàn)出一只馬,馬上坐著一個(gè)老人,白頭發(fā)白胡須,臉上的深皺比爺還深了幾個(gè)度,頭帶鐵冠,身劈鐵甲,腰環(huán)鐵腰帶,腳穿黑靴,全身亮著黑閃閃的光。老人一躍從馬背上跳下來,孩娃纏住他的腿,嘻嘻說:“爺,咱回家了好不好?我想回家了哩。”老人把孩娃抱起,騎上馬,就要走了呢。
爺又木住了,楞住了,就喊了,“停下哩,你可是誰???”
老人讓孩娃坐在懷前,像是沒聽見爺?shù)暮袈晿?,就要走了哩?/span>
爺又對(duì)這孩娃喚:“娃啊,你家可是在哪里呀?你爺可是誰呀?”
孩娃沒理爺哩,像爺根本不存在一樣。爺又盯住老人的臉,看見老人的臉上的深皺中藏著深深淺淺的刀痕。冷猛間爺就覺敏了,頓悟了,像是冰塊乍地化了水,蒙霧乍地成了氣,爺就明了了,明了自己看見將軍了,明了那老人就是將軍了。
爺哀啞啞喚著:“將軍喲——我可算找到你了喲?”
可是將軍沒有理睬爺哩,他拽了馬繩,調(diào)轉(zhuǎn)了馬頭,那架勢(shì)是要走了哩。
爺哀求求喚:“別走哩,我家兒媳婦就要生娃了,那娃不能再瞎了哩——”
將軍像是啥都沒聽見,整匹馬都轉(zhuǎn)過身子了,就等將軍一聲令就走了。
爺又喚:“求您幫幫夫家哩,夫家的子子代代不能再瞎了哩——”
將軍就架著馬匹走了,走向那蒙霧中去了,在那蒙霧中淡散了身影了。
爺顫巍巍往前追幾部,可追不上哩,追不上,爺還在喚著,一句銜一句地喚著。
爺那喚,就把心頭里的麻雀兒乍地給喚醒了,醒了,就要躥出去了,就要從爺?shù)男念^掙出來了,把爺?shù)男馗驳绵脏缘靥?,如爺?shù)男靥艃?nèi)不是心臟在跳,而是那麻雀兒在跳呢。
五
爺也就醒了。
原來是一場(chǎng)夢(mèng)。
可爺不認(rèn)為那只是一場(chǎng)夢(mèng)哩。
過了黎明,到早晨來了。四下里彌漫著濃厚的霧氣,爺在林子里睡了一夜,濃霧凝在爺?shù)哪樕?,凝出一臉的水珠來,那水珠流在臉上的深皺里,就像江水流在江床里,把爺?shù)哪樝礉嵉蒙n蒼素素地白了。爺握住杖子,杖子表層亦附了一層水,裹在地表的床單和身上的披衣也潤(rùn)濕濕了。爺就更信了那不是夢(mèng)哩。晨光穿過樹葉,被分割成了無數(shù)金色的光柱,一根根斜立在林子間,風(fēng)一吹,葉一動(dòng),那光柱就跟著變幻著,躍動(dòng)著,一林子就成了金燦燦的光了,蛐蛐平息了鳴聲,鳥雀又歡呼起來,嘰嘰啾啾嬉鬧了整林子,樟香沉淀了一夜,爺稍稍一動(dòng),那樟香就混合著草味兒和濕泥土的味兒一齊飄旋入爺?shù)谋抢锶チ恕4笄逶?,人本該寧?kù)o,本該吸一口清爽爽的空氣,伸個(gè)腰,轉(zhuǎn)轉(zhuǎn)脖子,扭扭臀啥兒的,心情本該順暢自在的;可爺不呢,爺鐵定了那老人是將軍呢,爺心頭的麻雀兒就不安分了,又蹦著跳著要躥出去了,就在爺心頭里蹦個(gè)不停了,就把流往爺心臟里的血液給攪了,攪出些熱量來了。一股熱氣從爺?shù)哪_底冒上來,要往上頭爬了,爺就隱隱有股摁不住的激動(dòng)了。
太陽走高了一些,斜在林子間的光柱把濃霧蒸薄了,四下里便清晰了許多??稍跔斞劾镞€是一片片的黑茫茫哩。爺敲著黑,一路敲到林子中間,爺鐵信了能敲出啥東西來呢。真的喲,爺冷不丁戳中前方一障礙物,杖子傳回堅(jiān)硬硬的震動(dòng),空氣傳回結(jié)實(shí)實(shí)的聲音——“嘚”,就像馬蹄落在地上的聲音,棍子打在石頭上的聲音。爺朝左敲幾下,嘚嘚嘚,朝右,嘚嘚嘚,上,下,都一個(gè)聲響。爺就斷定那不是石頭了。爺伸手,碰了那障礙物,摸一摸——是墻哩。那麻雀兒就在爺心頭攪得更厲害了,拍打著翅膀前撲后跳了,爺腳底的熱氣就順著上爬,爬上膝了。爺憋著那股熱,沿著墻往右摸過去,墻面是平整、粗糙的長(zhǎng)方形面,一個(gè)銜著一個(gè),那就是磚了,面和面間往里陷出一道深淺不一的縫,那就是砌磚的黏土了;再往右,往右墻沒了,應(yīng)該是坍了。爺便沿著殘墻往下摸,就摸到地底下了,就摸不下去了。這里咋就長(zhǎng)出一堵墻了呢?老樹林子里怎么能長(zhǎng)出一堵殘墻來了呢?那麻雀兒的翅膀就拍打得更帶勁了,一刻不停了,那股熱氣就蔓延到爺?shù)母共縼砹?。爺蹲下來,感覺下身都暖窩起來。爺扒開覆蓋在墻腳下的雜草,扒開一層臥在土里腐了一半的枯葉,扒開地表上的一層肥土,一層層往下刨了。一會(huì)兒,爺就挖出一些碎片來,摸一摸,不是碎石,是碎瓦哩。有碎瓦就有全瓦哩,爺感覺胸腔也熱起來了,不是暖,是熱了,爺?shù)膭藕托念^那麻雀兒一樣地猛了,兩只布滿斑、爬滿蚯蚓樣青筋的老手忽地又來了力,像是一股火熱的血充溢到手上來,把那軟綿綿的蚯蚓給充實(shí)了,擠脹了,變得結(jié)實(shí)有力了。爺接著挖,就挖出一塊全瓦來,爺持住瓦將它摸了個(gè)遍,板瓦長(zhǎng)四十厘米,寬三、四厘米,厚兩厘米,瓦外表都是壓印粗繩紋、飾繩紋或抹光繩紋。
爺摸出這是漢代才有的瓦哩。
這里就是將軍當(dāng)年的城堡哩。
爺立起來,那熱氣從腹部沖上來了,沖上了胸膛,脖頸,直奔腦門,爺感覺有汗在往皮膚外面沁,夜里浸了一夜的霧,原來又濕又冷,現(xiàn)在既有零零點(diǎn)點(diǎn)的汗珠掛在爺?shù)念~頭上了。爺拾起杖子,往林子邊緣方向走過去。爺心頭的麻雀兒要就橫沖直撞了,把爺?shù)男呐K震出嘣嘣的聲響,響亮得仿佛滿林子掛在樹上的葉子都要被震蕩下來了,把爺?shù)氖帜_都震得顫顫動(dòng)動(dòng)了,抖動(dòng)著的杖子落在地上也咯咯吱吱地響個(gè)沒停了。爺在林子邊緣走走敲敲,那寬兩米多的山梁樣的地方就是城墻了,爺繞城墻兜一圈,殘墻高五到八米不等;爺從城西徑直走到城東,估出距離約一百二十米,從城南走到城北,估出距離約七十米;爺再把林子細(xì)細(xì)走透一遍,又發(fā)現(xiàn)了有平臺(tái)、高臺(tái)和望臺(tái)。
這就是一個(gè)古堡準(zhǔn)沒錯(cuò)了。
一千多前將軍就藏在這兒,準(zhǔn)沒錯(cuò)了。
爺一冷猛地跪下,朝林子中央磕了三個(gè)響頭——“將軍喲,總算找到你了哇——”
爺一冷猛拾起杖子,趕腳兒回家了。
六
爺就風(fēng)風(fēng)塵塵把杖子敲到家門口了。
近晌午。爹、二叔、三叔、四叔、五叔、二嬸、三嬸、四嬸和五嬸都在家里候著爺了,大姑、二姑和三姑、四姑也都來齊了哩,一家人都在我家圍樓的上上下下侯著了。爺走近門口,就聽見屋內(nèi)七七八八雜雜碎碎都是話語聲了。
爺敲進(jìn)大門。
“爹喲,您回來啦。”
(朝樓上喚)“爹回來啦——”
“爹喲——”
“爹——”
“爹——”
“爹——”
“是爹回來了哩。”
“爹您回來啦。”
“大哥二哥,快下來了,爹回來啦——”
“爹——”
“爹喲——”
“爹——”
“爹您可算回來了喲。”
?。_踏木板聲,踱步聲,物體磕碰聲,急喘聲)
?。鼻星校?ldquo;爹,您昨晚去哪里了哇,大家都找不著你哩。”
“是哩。”
“是哩。”
“爹您的衣服咋都濕濕著了?”
“可算回來了。”
“回來就好了哩。”
“爹快進(jìn)屋換套衣服吧。”
“大嫂快要生了哇。”
?。敚?ldquo;啥?快生啦?”
“爹您快把這濕外套給脫了。”
“是哩,嫂子快生啦。”
?。敚?ldquo;我找到將軍的古堡了哩。”
“啥?爹您找到將軍靈了?!”
“在哪處地方哇?”
“真的哇?”
(爺)“將軍靈就在古堡的林子里,明兒我們一齊去采哩。”
“爺您看見將軍靈了嗎?”
“將軍靈長(zhǎng)咋模樣呀?”
“明兒找到就知道了哩。”
“找到了,煮給嫂子吃,吃了娃生下來就不瞎了,不瞎了!”
“怎樣吃法呀?沒有人吃過哩。”
“你管它怎樣吃法,吃下去就是了。”
(往樓下喚)“嫂子快受不住了,你們上來啊——”
(轟轟的腳步聲,急切的呼吸聲)
……
(哀弱弱)“爹,我沒事兒。”
?。敚?ldquo;忍一忍哩,過了明天咱娃就不瞎了哩。”
“可要是今天生了咋辦啊?”
“爹找到古堡了哩。”
“是哩,可就怕今天就生下來了,今天生下來就要瞎了咋辦?”
“嫂子得忍住哩。”
“要不咱今晚趕過去吧,今晚就把將軍靈采回來。”
“爹趕了兩天身體咋受得住啊?”
(爺)“今晚三更趕過去,你再忍忍哩。忍過了明天咱娃出生就不瞎了。”
(哀弱弱)“嗯,我忍忍……孩娃不能再瞎了哩……”
(爺)“今晚三更,我們就起身去古堡找將軍靈了,有人跟著我一起去。”
“我。”
“我。”
“我哩”
“還有我。”
“我和三妹留下來照顧嫂子哩。”
“我也留下。”
“我留下哩”
……
七
三更時(shí)候,始縣沉寂在千家萬戶的酣睡之中,夫家的大門打開了,門檻先是探出一根光滑滑的杖子,接著是兩條瘦飄飄的腿,又接著幾根杖子和很多條腿。爺、爹、三叔、四叔、二姑、四姑和三嬸,一總七人,要從奔去古堡尋將軍靈了。
天空晴朗朗,一大片的暗藍(lán),零零點(diǎn)點(diǎn)嵌著星光,月亮斜掛在了頭頂,潑灑下滿地的月光。爺們前前后后地走著,走成兩行,一行弓著背敲著杖子,一行彎著腰,挽著弓著背的一行,披著月光,急急促促地走著,走過一片鋪滿月色的空曠的田野,走過一片樹高草深蛐叫蟲鳴的樹林,走過一座沙土堆成的小山崗,走過一個(gè)浩大廣闊的湖泊,走到墨江和湞江的兩江交匯口,走到了古堡的殘址。
七人鉆進(jìn)古堡的林子里,就要尋找將軍靈了哩??墒菃眩@傳說中的將軍靈,至今都沒人看見過,是大是小是圓是方都沒人曉得呢,長(zhǎng)的咋樣子誰都說不清哩,咋找???“咋找???”四叔問。這一問就把所有人心里的茫然給問出來了哩,因?yàn)槿巳硕家苫螅跃驼l都沒啥話說了。大伙頓了一會(huì),爹說,將軍靈是稀罕之物,就找稀奇的植物哩;三嬸說,要不所有植物都帶一樣回去,全部給娘吃一點(diǎn),沒準(zhǔn)就吃中了呢;四叔說,將軍靈該在林子里最難采得的地方……一家人,就照著各自的想法在林子里尋了,就要把林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搜一遍了。
林子除蟲鳴聲就是寂沉沉的靜了,靜得爺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了哩。爺?shù)男呐K撲撲通通,真像有一只真的麻雀兒,在爺?shù)男靥胖惺棺懔藙诺赝庾玻瑺斣俨荒芷届o了,我就要出生了,娘可能就要憋不住了,就要到千鈞一發(fā)之際了,爺是不能不找到將軍靈了。
就要破曉了,林子里傳來傳去都是“找到了沒?”“誰找到了哇?”“沒瞧見啥特殊的哩?”“找不到哩?”……爺?shù)男木统亮讼聛?,像壓著一塊石頭,沉沉甸甸的。
東邊的天就紅了??墒菃?,還沒一人找得到呀。這可咋辦?“這可咋辦?”三嬸問。就把所有人給問啞了。爺木著,心上的石頭像是變大了,大的受不住了,就往爺?shù)男念^滾下來,狠狠地砸下去,把爺?shù)亩湔鸬梦宋说仨懥恕?/span>
紅色的陽光鉆進(jìn)到林子里來了。爺還愣愣地木著哩。就傳來了鋤土的聲音。
“是誰哇?”爺問。“是我哩。”一個(gè)穿粗布衣的農(nóng)民在林子邊緣地方鋤著地。
爺說:“這是在挖啥兒?”
農(nóng)民說:“刨野葛哩。”
四叔說:“干啥用呀?”
農(nóng)民說:“這葛根可以做吃的哩,能治病哩。”
爺?shù)娜砩舷乱焕涿统榱艘幌拢瑔枺?ldquo;能治啥病呀?”
“啥病都能治哩。我娘的風(fēng)濕病喝了這葛根粉做的燙就好了呢,我兒的腳拐傷了,敷了葛根碾壓成的泥就好了呢。”
爺就不說話了,徑直朝著農(nóng)民走過去了,姑和嬸們也挽著爹和叔們朝農(nóng)民走去了,那準(zhǔn)是將軍靈沒錯(cuò)了。走過去,就把農(nóng)民刨出的葛根全部買走了。
找到了哩!將軍靈找到了哩。爺山山水水敲了一輩子的盲杖尋找著的將軍靈找到了哩,夫家祖祖輩輩尋了上千年的將軍靈找到了哩。爺盼了一輩子,夫家盼了幾百輩子的事情終于給干成了哩。
天喲——!
天喲——!!
一股熱騰騰的血?dú)鈴臓數(shù)哪_底爬上來,直沖上頭頂,爺渾身冒著熱熱的氣了,頓時(shí)像來了牛一般的勁,就敲起杖子氣勢(shì)洶洶朝家趕了。爹、三叔、四叔、二姑、四姑和三嬸緊跟在爺?shù)暮竺妫袷侨旧狭藸數(shù)呐?,亦全身抖擻奔跑樣地往前走了,恨不能狂奔回去了。七個(gè)人,十四條腿,加上四根盲杖,總共就有十八條腿,十八條奔騰在路上,把路面攪得飛飛塵塵,亂亂糟糟。十八條漲了血的腿,走著,奔著,走過湖邊,把湖面的水震蕩得逆向往湖心蕩漾。走過湖泊,就在路上遇見了五叔,五叔從家里一路趕過來,急切切道,娘就要生了,就要再無法忍了,道完即加入行列,十八條腿加上五叔的三條腿,就成了二十一條腿,就更加有勁了,走起路來就踩得更結(jié)實(shí),踏得更響亮,邁得更有勁了。二十一條腿越過小山崗干燥燥的沙土路,把路面蹭得沙飛礫走,塵煙滾滾,一行人就像一輛吉普車猛地駛過,車尾跟著滾滾黃塵,滾到天上去了,飄飄揚(yáng)揚(yáng)一世界了。越過小山崗,迎面遇見了二嬸和五嬸,她們急得氣喘吁吁,急得結(jié)結(jié)巴巴,道娘就要生了,真的真的不能再忍了,就一齊入了行列往家里奔了。二十一條腿就成了二十五條腿。二十五條腿穿過樹林,把路面的雜草一統(tǒng)統(tǒng)踩入土底,把落葉碾壓得粉骨碎身又灰飛煙滅,把一林子的樹葉震蕩得漫天飛卷,一林子的鳥驚得蹦向上空,扯開嗓子嗷叫幾聲,四散逃躥了。穿過樹林,二叔、四嬸和三姑也從家趕來等在路上了,急急切切,切切急急道,娘真的真的再忍不下去了,真的真的真的再等不了一分鐘了,道完就跟著隊(duì)列一齊奔走了。二十五條腿冷猛間變成了三十二條腿,就萬馬奔騰了。就快要到家了,就奔到田野上了,三十二條腿,像一萬匹馬從田埂奔走而過,把田埂沿邊的水溝震得水滴飛濺,把路兩邊的莊稼震得顫顫地抖,一整片田野都驚動(dòng)了,震動(dòng)了,就像一股地震從田野的一邊蔓延過來,把整片田野都給震得天搖地晃了。
爺手上持著野葛根,持著傳說了一千多年的將軍靈,走在三十二條腿的最前邊,就像帶領(lǐng)著一萬匹駿馬,橫掃過田野,橫掃到家門口。就急呼了,三十二條腿的主人都大聲喚了,“回來了哩。”“將軍靈找到了哩。”“娃還沒生出來哩。”“快快,快給嫂子吃下去。”“快快快——”“不能等了,立馬就吃下去哩。”“快喲快喲——”……全屋里吵吵嚷嚷呼呼喊喊要把整棟圍樓都給吵坍了震塌了,可就算把圍樓給震塌震崩也不能不呼喊不能不急切了,爹叔們找了半輩子了喲,爺找了一輩子了喲,夫家找了幾百代了喲,眼下祖祖輩輩的愿望就要實(shí)現(xiàn)了,實(shí)現(xiàn)了我生下來就能不瞎了,實(shí)現(xiàn)了夫家就世世代代一片光明了;萬一不實(shí)現(xiàn)呢?不實(shí)現(xiàn)我就瞎了哩,就說明將軍靈是假的哩,壓根底就沒啥狗屁將軍靈了,都是閑人瞎扯出來的蛋了,夫家就再見不到光明了,愿望就真真切切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破滅了,就要瞎到無窮無盡瞎到地老天荒了。
爺把一小根洗潔凈了的葛根折成兩節(jié),斷節(jié)處滲出白粉粉的汁液,讓娘把那節(jié)葛根含在嘴里,吮吸根里的汁。爺就走出房間了,一大家人就守在門外了,就等接生婆把我從娘的肚子里引出到這世間來了。那吵嚷聲就一冷猛地停下了,屋里就靜靜安安,安安靜靜,能聽見心跳聲了,能聽見喘息聲了,能聽見空氣呼呼呼流動(dòng)的聲音了。一片奇靜了。一家子呼出的氣就像冰柱樣結(jié)在空氣中,一根根冰柱就七橫八豎從一張張口里戳出來了,就要把空氣也給冰凍了。旋即,一聲孩娃的哭聲就從屋里蹦出來,一片延綿不斷地哭聲就從屋子里橫掃出來了,冷猛間把空氣里的冰柱擊得噼里啪啦碎落一地,一世界又呼呼嚷嚷了,一世界又震動(dòng)了。
忽然一聲喊——“娃的眼睛睜開了哩!”所有人就呼騰了,“喲!真的哩!”“睜開了睜開了!”“黑黑亮亮的眼睛喲!”“真的?真的?”“是真的!”“不瞎了哩!”“爹,娃真的睜開眼了哩!”“水靈靈的大眼睛喲!”“終于睜開眼了!咱家的娃就不瞎了哩!”呼呼騰騰,就滿屋子的笑聲了,嫌笑出來不夠來勁的,就跺起腳,在屋里屋外躍雀?jìng)€(gè)不聽了,就把樓板給頓的轟轟隆隆了,再不盡興,就哭出來了哩,娘哭了,爹的臉亦紅紅潤(rùn)潤(rùn)了,叔們嬸們姑們也都淚珠子嘩嘩往地板砸落了,哭哭啼啼一世界都飄漫開咸咸濃濃的淚味了。
在那歡騰的呼聲、笑聲和哭聲中,爺立在屋外,爺?shù)难劭魞?nèi),濕潤(rùn)潤(rùn)的淚液從那兩顆骨頭般鼓出來的眼珠邊滲出來,洇濕了那皺巴巴的干紙皮樣的眼皮,既把眼皮浸出潤(rùn)色來,那淚液沁在爺臉上的深皺縫隙里流淌,像沙漠雨季的降水流過干枯蜿蜒的河床,直到浸沒了那密如羅網(wǎng)的皺痕。忽然,爺?shù)男念^一顫,那只麻雀就從爺?shù)男念^躥了出來,躥出來,飛過屋檐,飛往藍(lán)天,飛向它廣闊無邊的家園,飛往一個(gè)花花綠綠的世界。爺像是隨著那麻雀,看見了藍(lán)藍(lán)的天,白白的云,碧碧的水……
八
我十一歲那年,爺就走了,我家把爺?shù)墓腔也卦诠疟さ囊惶?,后來,古堡被考古學(xué)家發(fā)現(xiàn)并確認(rèn)為漢代的城堡,再后來,全始縣的百姓都知道了羅圍村西南地方的犁頭嘴處有座古堡,就有絡(luò)繹不絕的人去刨那古堡里的野葛根了……等我成人后,爹跟我說,是因?yàn)闋?,我才有了現(xiàn)在的眼,讓我永永遠(yuǎn)遠(yuǎn)不要忘記爺,讓我告訴我以后的孩娃要永永遠(yuǎn)遠(yuǎn)記住爺,讓我把爺這輩子的辛勞和功勞傳下去,傳給夫家的世世代代……(注:本文為始興縣“圍來圍去始興行”征文大賽故事一等獎(jiǎng)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