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村子建在一個小崗上,村后是連綿不絕的大山,村前是綠浪翻涌的稻田。一條蜿蜒曲折的田間小路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必經(jīng)之路。兒時,常??匆姞敔斈棠烫糁鴿M滿籮筐的希望,滿心歡喜走向縣城,田間小路上留下了一行行灑滿汗水的腳印,留下了一串串追求幸福的笑聲。
曾幾何時,小村興起了栽種經(jīng)濟(jì)作物,起步的是辣椒,幾年后,由縣里建立了產(chǎn)購一條龍服務(wù)體系。之后,紅新寶西瓜開始大行其道。每家每戶爭先恐后熱火朝天的為了新生活早出晚歸,辛勤勞作。小小的肩膀再也挑不完滿滿的希望,小小的田間路再也裝不下人們奔向富裕的腳步。于是小路旁的農(nóng)田忍痛填上沙石,鋪就了一條三米寬的“財富路”。拖拉機載著綠得發(fā)青的辣椒,甜得透心的西瓜源源不斷地“嗒嗒嗒”唱著歡歌奔走在一坑一洼的泥濘路上,濺起了朵朵泥花,濺起了陣陣快樂,濺起了無數(shù)幸福。
父母接過爺爺奶奶的擔(dān)子,用拖拉機把我們載向了豐衣足食連年有余的好時光。而農(nóng)耕機械的普及,大大提高了耕作效率,也使農(nóng)村開始出現(xiàn)不用下田干活的剩余勞動力,為了創(chuàng)造更多的財富,更快地過上好日子,一度清閑的年青人涌向了工廠。他們穿上干凈的衣服,不用雨淋日曬,不用出汗出力,按時上班下班,領(lǐng)回了豐厚的回報。叔叔去了,姑姑去了,年青的小媳婦也去了工廠,已經(jīng)沒有年青人愿意臉朝黃土背朝天跟著做“泥腿子”了,父輩再無力撐起那十幾畝地的繁重勞動。無奈地開始放棄那耕種了大半輩子的肥沃的田地,村子不再是稻香飄溢,青椒掛頭,西瓜滿地。越來越多的良田任由野草蔓延,任由水漫石埋。
泥濘路上,摩托車呼呼作響,年青人迫切渴望擴寬道路,于是把荒蕪的良田填埋沙石,擴建成一條雙車道六米寬的水泥路。看到筆直平坦的大道,似乎就看到了明天蒸蒸日上的生活,再沒有多少人去理會路旁那曾給我們帶來綠色,帶來財富,帶來幸福的片片良田,如今雜草叢生,沙石遍地,田基倒毀。
我們的年紀(jì)慢慢增長,漸漸走向社會,陸續(xù)結(jié)婚生子。而村子周圍的空地棟棟小樓拔地而起,大家都希望住得更靠近公路,擁有得天獨厚的便利交通,似乎就能夠先人一步奔向完美生活。空地建完了,還沒新房的人們都摩拳擦掌,疏通關(guān)系,希望把房子建在公路邊的良田上,可國家政策明文禁止占用基本農(nóng)田挪作他用,大家心里著急卻也無可奈何。
阿根叔的大兒子從深圳帶回了個外地漂亮媳婦,等著新房結(jié)婚擺酒。阿根叔興高采烈為兒子接風(fēng)洗塵,卻又為建房用地沒處著落而眉頭緊鎖,心急如焚,心想也學(xué)古人來個“先斬后奏”,不僅沒上報國土局,連村委會也沒打個招呼就在路邊自家田里開工建房。一個星期來,忙得他腰酸背疼,但一想到馬上就可喬遷、迎娶這雙喜臨門,又眉開眼笑起來。很快基礎(chǔ)打好了,村委會才接到舉報,主任來到村子,苦口婆心勸說阿根叔別做傻事,趕緊停工。阿根叔聽后,犯起橫來:這是我自己的田地,公糧我照交,要征地稅我也一分不欠,你們丈量了土地,我隨時掏錢,想要停工,那怎么行,孩子還等著新房辦喜事呢!主任碰了一鼻子灰,這事瞞不住的,又報到國土局去了,國土局次日就下發(fā)了勒令停工的書面通知。阿根叔接到停工通知后一臉不屑,還說建房又不犯法,怕什么!家里人都擔(dān)心事態(tài)嚴(yán)重,勸說阿根叔別莽撞行事,等風(fēng)頭過后再建,實在不行,這時候放棄也是可以接受的。阿根叔卻說射出去的箭是沒得回頭的,一意孤行下去,還催促工人加快工程進(jìn)度。三天后,國土局下來領(lǐng)導(dǎo),阿根叔氣血上沖頭腦發(fā)脹,耍起野蠻來,工作無法協(xié)調(diào),雙方大吵一場。第二次來到,阿根叔竟在村子路口用拖拉機堵住了人家的車,協(xié)調(diào)還是無果而終,沒幾日,上面開來了挖掘機,強行拖開阿根叔家人,半個鐘就把花了半個月時間,已砌成半墻高的房子給轟然拉倒!阿根叔一家哭得死去活來,可大家明白:頂著政策干,最后只能落個雞飛蛋打一場空。村里其他蠢蠢欲動的人也立馬收斂了手腳,再沒有人敢輕意打這路邊田里建房的主意了。
拆房風(fēng)波停息后,公路兩邊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從村頭望去,再也尋不回當(dāng)年那羊腸小道的記憶,六米寬三公里遠(yuǎn)的公路,像一條長長的舌頭,這張大嘴一口就吞噬了近四百畝良田。而如今,公路兩邊的良田成了名副其實的垃圾池。越來越多的生活垃圾、建筑廢料一袋袋,一車車傾倒地里。不久,填埋的速度越來越快,公路再次繁忙起來,拖拉機絡(luò)繹不絕,很多從縣城工地拉回的碎石磚瓦都倒在了這里。不到半年時間,從村口到二百米遠(yuǎn)的公路兩邊的田地已經(jīng)踏踏實實的被填平。人們可以開荒墾林,把荒莽變?yōu)榱继?,同樣也可以?dān)山移土,把良田變?yōu)榛牡兀?/span>
良田變荒地已成不爭的事實,有的人為此感到可惜,有的人卻急不可待的開始利用“荒地”審批建房了,公路兩旁的新房很快建得密密匝匝。行走在公路上,行走在這硬硬的水泥地上,再也感受不到軟軟的泥土的潮濕,感受不到行走在坑坑洼洼的泥濘路上搖搖晃晃的那份自在,感受不到稻香泌入心脾的那份自得,感受不到寧靜月夜蛙鳴豐年的那份自喜,感受不到田埂促膝抽著旱煙談笑風(fēng)生的那份自樂?;蛟S這就是社會的進(jìn)步,進(jìn)步帶來了文明,文明用野蠻的手段掠奪了人們賴以生存的良田沃野,掠奪了大自然饋贈的青山綠水。文明帶來了繁榮的同時,也把我們引向了傾覆的深淵。
路,在擴大,在向外延伸,通往更廣闊的外面的世界。這堅硬的水泥路將通向你們的村子,通向他們的村子,通向更多蒙昧的農(nóng)村人的村子。路的變遷將會帶給農(nóng)村翻天覆地的變化,路通了,財通了,人們將變本加厲地侵占農(nóng)田,建起更多的新房,也將使更多的農(nóng)田被無情地荒廢。人們在追求幸福的同時,也在付出慘重的代價——我們的子孫后代將用什么來養(yǎng)活自己?社會在走向文明,人們卻在走向愚昧,人類賴以生存的土地逐漸消失,留給人類的將是永恒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