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圍樓身邊,發(fā)現(xiàn)它原本就有些許殘疾的身子老了太多,多得幾乎認(rèn)不出來,樓門紅色的條石門框不見了,看起來就像是一位缺了牙齒的老人,說話時模糊不清而且漏風(fēng),心里酸酸澀澀,指尖撫摸著它的門框,想要聽聽它的聲音,可是,善于隱忍的它一言不發(fā),只是靜靜地望著我,慈眉善目,和藹親切,目光里的愛意依然在,仿佛是思念一下釋放干凈了,只剩下一臉的陽光。是啊,我有多少年沒有進(jìn)去過它的懷抱,沒有好好傾聽它的心音,沒有好好看看它的容顏,沒有好好感受一下它的心跳了。
三十年。三十年該是一個怎樣的長度,三十個三百六十五天,三十個三百六十五個夜晚,那該是一種怎樣才能算得清的數(shù)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自己數(shù)不清,也算不清。我打拼在外面,借了很多理由,沒有回來探望它,而它一直都記得我,我知道,因?yàn)槲乙惨恢庇浿?,因?yàn)椋业耐昃痛г谒膽牙?,一直都在,一直都長不大,一直都溫暖著它,可它更需要我現(xiàn)在的關(guān)心與安慰,我卻粗心地沒有注意到。
童年時的我們,下午放學(xué)后,總是直接跑到圍樓里面。那時的圍樓,踏著臺階,梯級而上,就到了圍樓的大門,紅色條石鑲嵌在圍樓里,大氣、威嚴(yán),可我們并不怕他,照樣去摸它的臉,進(jìn)了門的左右兩邊,有幾間磚瓦房,那時候,是隔壁幾個人家的房子,養(yǎng)著雞鴨和豬牛,再往里面走,右手的墻角下是菜地,中間和左邊是一大片狹長的草地,有好幾十米長,有些人家里的雞就放養(yǎng)在這兒,不用理睬,到了傍晚,它們自己會主動回到打開門的房子里,可以說,這片草地是它們的游樂場,它們每天在這兒撒歡。
可是,這兒更是我們的游樂園。我們在草地上打滾,看誰打的滾兒快而漂亮,誰的倒立和盤攙最久最遠(yuǎn);然后在草地上跑來跑去,玩各種游戲,最常見的是抓賊,通過猜拳,誰輸了,誰就是第一個賊,負(fù)責(zé)抓其他人,被抓到的第二個就繼續(xù)抓,前面那個就解放了,不再是賊,參與到隊(duì)伍中來,玩到滿頭大汗,冬天也不例外,等大家都累得不想再跑,就在圍樓墻腳下找小果子,填肚子,渴了,就跑出圍樓門,下面有一條清清的小溪,是我們的食水溪,干凈清甜。
圍樓后面是一堵墻,但是有高低層次,我們有時候,就在那兒爬上爬下,不亦樂乎,先上去就是將軍,可以指揮其他小伙們。當(dāng)然是男孩子厲害了,一般都是他們做將軍,尤其是比我大兩歲的阿游哥,在我家下一條街住,長得又高又白,又會抓魚,自然是常勝將軍了。他把我們分成兩隊(duì),一隊(duì)是解放軍,另一隊(duì)是敵人,我們先讓敵人在圍樓內(nèi)外藏起來,然后數(shù)到20,就開始行動,去抓敵人,有時候,被抓到的敵人,就得爬到更高的圍墻上,用棍子去敲“饅頭”,我們叫土饅頭,挖到它里面的果粒,就可以和著其他食材,用來做涼粉的一種果子,然后就叫一個家里會做涼粉的阿嫦帶回去,第二天,我們就有涼粉吃了。
可有一次,一個小伙伴大著膽子跑進(jìn)人家的豬圈里,起初,他沒注意到,豬睡在一個角落里,沒有聲音,可能是他的腳步聲太大,或時什么聲音驚醒了那頭豬,他醒來哼哼哼地,好像在抗議:你為什么跑我家里來?那伙伴發(fā)現(xiàn)自己跑進(jìn)豬圈里,嚇得“哇”地大叫一聲,使勁往外跑,哪里還記得躲起來,自然就被抓到了。還有一個比較笨一點(diǎn)的小孩,剛開始時,抓的人一問,
“藏好了嗎”?
他馬上回答:“藏好了”。不用猜,下一個自然就是他了。
圍樓的左邊的圍墻剩下不多,外公說,是日本鬼子來了的時候燒圍樓時倒塌的,圍樓的頂部也是那時候給燒沒了。整個圍樓很長,呈橢圓形,是村子的守護(hù)神青龍。我們村子背后有一個矮矮的山,長著很多樹,有些又高又大,是村子里的風(fēng)水嶺,所以不許人輕易去砍樹,反而茅草可以割,清理掉山上多余的雜草,一道春夏秋三個季節(jié),梔子花、捻子花、叫不出名字的山花,就漫山坡地開呀開,一直開進(jìn)我們的笑聲里。對于村莊來說,這兒是個寶地。
村子右邊不遠(yuǎn),有一座山叫做大嶺腳,是村子的白虎,俗話說:左青龍,右白虎。白虎是有了,那么青龍呢?于是,風(fēng)水先生就是做一個橢圓形的狹長圍樓,寬有二三十米、長有四五十米,甚至更長,就像一條青龍,與白虎遙相對應(yīng),守護(hù)著村子,于是,就有了這座圍樓,圍樓已經(jīng)看不清名字了,一般就叫塘頭下圍。
圍樓右邊的墻還保存完好,幾十米高的圍墻在一條小溪邊聳立著,一條大約50厘米左右的石子小道鋪在小溪和圍墻之間。小溪也是我們最喜歡的玩具。每當(dāng)周末,小孩子不用上學(xué),那時候鄉(xiāng)下的孩子也沒有什么作業(yè)。小孩子自然是放飛的野馬,隨意蹦跶。阿游哥就帶著我們在小溪邊抓小魚小蝦。他們男孩子把小溪在圍樓腳下的那一段,用木板、磚頭和沙子堵得高高的,水就沒有辦法往下流,只好往旁邊的缺口流進(jìn)池塘里去。沒有水流到的小溪這段,是我們村子平時挑水、洗菜、洗衣服的,那些菜葉和小孩子拉在褲子里的糞便,就是小魚小蝦們最喜歡的食糧,加上溪邊有很多麻石鋪著,麻石下面有一些小洞,藏著一群群小魚,大大小小,有的一指大小,有的有二、三兩,特別是一種無鱗的魚,光溜溜的、不多骨頭,渾身是肉,它們非常聰明地躲在洞里,可阿游哥他們還是很厲害很勇敢的把他們給揪出來了,勝利地提回家。我們這些女孩子,就抓一些老蝦,大的有一個手指頭大,比一般的蝦米大多了,也可以打撈一些蝦米回去,當(dāng)然,我們還是很羨慕地欽佩地望著阿游哥他們,覺得他們很棒。
小溪的另一邊是一排的菜園,我家的菜園在最末尾的地方,看起來有二十多平方米,周圍有基石,像是以前有人居住的房子遺址,一排都是,一間一間連著,又像以前住在圍樓外,專門打探消息的村民居住的地方。
菜園前面,還有三口魚塘,呈品字形結(jié)構(gòu),一直延伸到村子大道上,這是一條從東邊進(jìn)入村子的唯一道路,路的另一邊,又是三口品字形池塘,這樣就把村子?xùn)|邊的路守得非常嚴(yán)實(shí),一般情況下土匪和敵人難以進(jìn)到村子里來。加上圍樓里原本的房子,可以住幾百人,再一次成了村莊的第二道有利防線。
圍樓的左邊墻外,依然有三口一字排開的魚塘,村莊正前方也有三口池塘,中間那口池塘最大,叫做大門塘,也是我們小時候放養(yǎng)快樂的地方,西邊還有六口池塘,整個村子就像是一個池塘中間的亭臺樓閣一樣,賦予了濃郁的詩意。
村里的每一條街道也是整齊有致的,每一條都鋪著河卵石,大小幾乎都差不多,整個村子沿著地勢梯級而上,中間是祖堂,兩邊是住房,每一條街巷,都有著很深深淺淺的排水溝,越下面的水溝越深,跨越的坡度越大,往上走相對平坦一些,形成九棟之層次,并且有真正的九棟十八廳之說,就拿我家住的這一層來說,就有兩個廳,下一棟還有一個西花廳,一排排、一間間房子排列得像一個烏龜,小溪蜿蜒唱著歌,穿越村莊,叫做腰帶水,一直通往西邊。原來,村子建立之前,這兒是一片沼澤,呈一個烏龜形狀,所以叫做“龜”形地勢,烏龜不僅長壽、而且在水中,水又是財(cái)氣,烏龜還以棲息陸地,因此,是一個非常吉祥,適合生活和發(fā)展的地方。
據(jù)說,最多人的時候有一千多人呢,村子前面還豎著幾對功名石,可以證明這兒曾經(jīng)出過不少讀書人。我想,每天看著來來往往的村人,圍樓想必是非??鞓返暮万湴恋模恢笨粗麄冮L大,看著他們結(jié)婚生子,看著他們一天天壯大,它的心也是一次祝福的,尤其是看著他們不停往外遷移,它既欣慰又依依不舍吧。
就像我一樣,隨著爸爸工作的變化,為了督促城市化進(jìn)程,出臺了一個農(nóng)轉(zhuǎn)非的政策,由于爸爸是外地人,媽媽雖是本地人,但也隨外婆嫁過來,才在這兒長大,分田到戶之后,我們家的糧食也是豐收無比,于是,就有一些人眼紅了,我在這兒度過了十幾年童年和少年時光,借著這個臺階,我們還是離開了。
離開之后,舅舅他們也搬出去了,我們自然很少回來,媽媽倒是常?;貋砜赐謇锏幕锇閭?。
這一次回來時發(fā)現(xiàn),池塘的眼睛也暗淡了許多,有些幾乎失明,有些黯啞的目光,找不到往昔明亮的眼神,找不到荷葉田田的詩情,找不到一起玩的女孩子們,只有幾個男孩還留守在村子里,有些也已搬出去新村,阿游也搬出去了,阿明和阿株還在,可是,咋一見面,他們也認(rèn)不出我來,他們滿頭花白的頭發(fā),也讓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
圍樓里的草地也不見了,都種上了竹子,密密麻麻地看不到四周情況,房子倒還有一兩間,時過境遷世事非,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這也是我真實(shí)的感受??蓢鷺抢餁q月永遠(yuǎn)長不大,圍樓下的菜園與花兒永遠(yuǎn)那么香,圍樓外的村莊依然跑動著我的笑聲,池塘里的記憶依然有我一朵蓮。我的童年放養(yǎng)在了這圍樓里外,我的記憶也在這兒扎根了一棵幾十年的大樹,我的牽掛依然在這兒生長,我的雙目依然蕩漾著莫名的池水。